雖然已經是中年人了，我的生命中猶存兩樁解不開的夢魘，
一是聯考，另一個則是髮禁；荒謬的是，這兩件事都已經在歲月中消逝，
走進了歷史。然而，對我來說，它們永遠那麼鮮明，帶著不可輕忽的威脅。

在我成長的年代裏， 女孩子一念中學， 就得剪成西瓜皮，這是我們共同的命運。
許多女孩子都把剪髮與初經，當成是一個重要的儀式，發生的時間點差不多。
多半都帶著點疼痛，以及淚水。

我是父母親的第一個孩子，為了彌補他們在戰亂中始終缺乏的童年，
他們確實竭盡心力，要給我一個無憂無慮的快樂童年。

曾經，在母親懷孕的時候，為她產檢的醫師和許多經驗豐富的護士，
都異口同聲地告訴她，這一胎一定是兒子。我當然不是兒子，
可是我那顆光溜溜的頭，還真像個兒子。

大概很少有女嬰的髮量如此稀疏的，大人們於是紛紛出主意，
得把乳毛剃光了，才能長出烏溜溜的好頭髮呢。

父母親看著早產稚弱的我，沒捨得動剃刀，心裏想著，等一等，總會長出來的。
到了一歲多，我穿著洋裝和蕾絲邊小襪襪，被父母捧抱著吃喜酒，逗弄我的賓客，
還是會搞不清楚狀況地稱讚著：「好可愛喔，好可愛的小男生，多大啦？」

這個挫折當然有些影響，我看見那段時間照片裏的我，總戴上一頂可愛的小圓帽。

好不容易等到頭髮看得出一點成績，母親就幫我紮起各種花式的小辮子，
彷彿是在提醒社會大眾，這個小女生的頭髮長出來了，請大家告訴大家。

或許是為了報答父母親的期望，從那以後，我的頭髮又黑又多，茂盛地發展起來。

從一根營養不良的黃毛小辮子，變成兩根又粗又黑的大辮子。
多年不見我的那些叔叔阿姨，再次遇見的開場白都是：
「喲，這麼長的頭髮？ 怎麼變出來的？」我轉頭看著母親，
她有點洋洋得意，我也就感到了小小的虛榮。

那時候我和母親都長頭髮，母親天生自然鬈，像燙過大波浪一樣，
蓬鬆著。當我剛剛睡醒，還沒紮起辮子來，也是蓬鬆的，
就像母親一樣。母親不止一次說過好想把頭髮剪短，剪成赫本頭。

當她年輕時正是電影「羅馬假期」風行的年代，
奧黛麗．赫本這位公主從皇室脫逃，來到民間，剪短頭髮，
與葛雷．葛萊華克同騎一部偉士牌機車，浪遊羅馬的冒險和愛情故事，
是很多女人的美妙憧憬吧。雖然不能擁有這樣的奇遇，但是，把頭髮剪得短短地
貼著後腦勺，將頭頸之間的曲線與五官全然展露，也是一種個性的表現。

「 我想剪頭髮， 」 母親常常說， 「 剪個赫本頭。」

那，你為什麼不去剪呢？ 我有一次忍不住地問。

「我不能，」母親說，「你爸爸喜歡女人長頭髮。」

我們的交談到此為止，不用再討論了。父親不喜歡的事，母親是不會做的。
哪怕母親當了許多年的職業婦女，是家庭經濟很重要的支柱；
哪怕母親念的是教會學校，又在洋機關裏做事；哪怕頭髮是母親自己的，
她應該可以決定，但，我們都覺得，她的想法與願望並不重要，重要的是父親。

於是，我留著長髮，母親也留著長髮。

其實，我沒有想過自己到底喜不喜歡長頭髮，只因為到了國中就得剪短，
一點也不由人，所以，留著長髮好像變成理所當然的事了。

留長髮最怕的是頭蝨和口香糖。

小學時頭蝨大流行，班上只要有一個同學有頭蝨，全班都不能倖免。
每個星期替我洗兩次頭的母親，有一天下午屏息半晌，
面無表情地宣布：「有了。」我哇地一聲哭出來，班上有頭蝨的女生，
全都把長髮剪去了。可是我並不想剪頭髮，我還沒念國中，我應該要留長髮的。
母親允諾會留下我的頭髮，但是我一定要接受除蝨大作戰，
那是又悶熱又不舒服的一場經歷。除蝨藥粉裹在頭髮裏，包著頭睡覺再起床，
需要好幾天。父親用一隻密密的篦子，細細地把長髮裏的蝨卵篦下來，
我們共同努力完成了一次護髮大行動，我才真的對長髮有了情感。

那時候長頭髮的女生總流傳著一些口香糖的謠言，說是有人在電影院裏，
惡意地把嚼過的口香糖黏在女生的辮子上，等到看完電影，
口香糖已經乾在頭髮裏，除不掉了，於是，只好忍痛剪掉。

這個可怕的破壞行動，是我童年時最結實的恐懼，
看電影的時候，我都把辮子拉到胸前，看見嚼口香糖的人，下意識地退避三舍。

然而，小學還是畢業了，升國中的暑假，
大家都替我的辮子倒數計時。父親拿出照相機，為我拍了好些相片，留做紀念。

說來也很有趣，剪掉辮子進入青春期的那幾年，恰好是我生命裏的低潮，
很多記憶都模糊了，就像一張正在感光的相紙。
等到漸漸顯影的時候，已經又開始蓄髮了。但我一直記得五專前三年，
女同學們和教官及導師之間的頭髮攻防戰，學校把我們當成高中生管訓，
女生的頭髮必須齊耳，最多不可長於耳下一公分，這一公分，
教官是要拿尺來量的；這一公分，也給了學生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機會。

有幾個女學生把頭髮外層剪到耳下一公分，內層的頭髮可能已經是耳下五公分了，
她們可以巧妙地用髮夾夾起內層，再把外層覆蓋而下，
看起來真的就只有耳下一公分。每一次我在教室裏看著她們動手腳，
都有一種古今奇觀的感覺。當然，我也很好奇地想知道，
這三、四公分的差距，到底有什麼不同？ 同學告訴我，
參加舞會的時候，她們把頭髮放下來，看起來比較像大學生，
而不是高中女生。「所以..」我不明白其中的差異。

「男生就會過來邀我們跳舞啊。」「然後……」我還是不太理解。
「男生就會和我們約會啊。」「喔。」我裝做很了地點點頭，其實，
對於我這個從來沒有舞會也沒有約會的女生來說，還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呢。

年輕的女導師後來識破同學們的伎倆，師生之間爆發了一連串的衝突，
最勁爆的一次，是不肯剪短頭髮的女生，在課堂上毆打導師，尖叫聲四起，
我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快停止跳動了。那個女生被退學了，
還差幾個禮拜我們就要升上四年級，到了四年級，再沒有人會管我們的頭髮了。

到了四年級，我便留起長髮，從那以後，長髮再度成為我的標誌。

而我的母親，卻忽然在一個炎熱的夏天，剪出了赫本頭，
像個小男生那樣地跑回家裏來。我們都有些驚詫，只是父親並沒有什麼意見，
母親剪去長髮，也沒有什麼改變，還是做著以前每一天要做的事，
她並沒有四處遊歷，也沒有騎上偉士牌，或者認識一個帥哥。

我的頭髮還是密濃厚重，如一條氈子，披掛在頭上。
和我戀愛的男生都喜歡我把頭髮披下來，他們憧憬著一陣風過，
髮絲隨風飄揚而起的浪漫，我也只好從善如流地蓄著我的長髮，
每當風起，便披頭散髮，像個酒醉的女人。後來想想還是挺慶幸的，
那年頭的人還不認識「七夜怪談」裏的貞子，
否則，戀愛運一向不夠興旺的我，一定更乏人問津。

很多女人都以過來人的口氣告訴我：
「忍一忍吧，等到感情穩定了，或者結婚之後，就可以把頭髮剪掉了。」

言下之意，女人好像是用長頭髮誘拐男人上勾的。
可是，當年愛情電影裏的女星，從林青霞、林鳳嬌到陳秋霞和王祖賢，
沒有一個不是長髮披肩的，於是，台灣的未婚女性，
十個有八個半都是中分長髮，好像也是理所當然。

後來我遇見一個男人，我們彼此相愛，我問他關於長髮或是短髮的意見，
他很詫異地看著我，「長髮或者短髮有什麼不同？」
他說：「只要你還是你就好啦。」

我頭一次在一個男人的鼓勵下剪去長髮。短髮的自己，當下年輕了十歲。
那個男人對於我的想法多半都很支持，對於我的髮形完全沒有意見，
我終於真正嘗試到依自己的心情打理髮形的隨性與自由。

我把頭髮剪短，打薄，染一點彩霞的色澤，看起來輕盈許多。

曾經，像是無法掙脫的宿命一般，我和童年告別，必須剪去我的長髮。
然後，也像是約定俗成的宿命一般，
我成長為一個等待愛情的女子，必須蓄起我的長髮。

如今，我終於擁有頭髮的所有權，成為一個自給自足的女人。
我發現以前留長髮都是未曾染色的烏黑，
這一次，決定試試看栗色的長髮，會在風中揚起怎樣的線條。

＊～～摘錄自網路文章～～＊